贺凌御面容僵硬，身体更僵，似乎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一样，立即把人推入了婢女怀中，转身便入了行馆内。
冷霄瞟了一眼快步离去的贺凌御，又看了一眼彻底昏过去的沈清忧，眼神有些微妙。
他客气地询问了她们的来意，然后把傅宁廷和口供留下了。
……
行馆寝殿，贺凌御坐到了金丝楠木的桌案之后。
宫灯明亮，把他那长的过分的睫毛照下一层暗影，遮住了他眼底复杂的神色。
两日前，他在午后小憩醒来，震惊地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。
梦中前世白驹过隙，他努力追逐的女子，到死都从未分给他一个温柔的眼神，而他答应了三哥要守护的江山，却风雨飘摇。
帝位被谋夺，连元昊——三哥唯一的骨血，也因为他守护不周，十岁的年纪，被车裂与宫门之前。
当那些逆贼把元昊的断肢残骸丢到他的面前，得意地说出那句“要不是你捧在手心里的沈清忧通风报信，我哪里抓得到这个小皇帝”时，他的心被撕成了碎片。
那时候他才明白，他不计回报对沈清忧付出的所有感情，何其可笑。
如冷冰的心是可以用真诚捂化的。
可是沈清忧的心是一颗石头，再多的温情宠溺，她都不会为所动。
她恨他，为了报复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，连十岁的元昊都不放过。
如今大梦清醒，他欣喜若狂。
真好。
这一回，江山帝位，他必定守护的固若金汤。
他也一定会将元昊培养成爱民如子的好皇帝。
至于沈清忧。
前世缘分前世毕，这一回，他们便各自过各自的生活，不要再有任何牵扯。
“殿下。”冷霄进来，把一张纸送到贺凌御的面前：“傅宁廷已经丢到大狱里去了。”
贺凌御回过神来，“你去审。”
江州这案子，牵连甚广，如今的他不是前世贺凌御，此事早已胸有成竹。
傅宁廷虽然只个小喽啰，但也能从他身上挖出不少东西来。
他得快些处理了此处的事情，回京去。
昊儿还等着他。
冷霄领了命令，很快退了出去。
“殿下。”温柔的中年女音响了起来，白嬷嬷捧着茶送到了贺凌御的面前来，“这两日您都没睡好，喝点参茶安安神吧。”
贺凌御淡淡说道：“放这儿吧。”
“参茶现在不冷不热，这会儿喝刚好。”白嬷嬷没有放下，反而是把茶盏送到了贺凌御面前去，大有盯着他喝的意思。
贺凌御有些无奈，将参茶喝了。
白嬷嬷这才满意。
她将茶盏交给身后的婢女带走，又叮嘱道：“殿下今夜须得早些睡，不能再熬了。”
“嗯。”贺凌御又应了一声。
白嬷嬷上前帮他整理桌案，在最底下，看到了一副画像。
画像之上，是个灵动美丽的女子。
女子与风浪之中立于船头，一袭蓝衣本该和海天一色，连成一片，但她却偏偏独特亮眼，湛蓝的海浪和天空都被她的风姿压了下去。
贺凌御也看到了那副画像，语气冰冷地说道：“行馆内不太干净，劳烦嬷嬷清理一下。”
“老奴明白。”白嬷嬷眼底一片清明。
这幅画能看到的人并不多，但那些官员却能精准的“投其所好”，只能证明如今的江州行馆有旁人的眼线，的确需要好好清理。
白嬷嬷出去后，贺凌御沉着脸将那幅画拿起，随手丢到了角落，大步进了后殿去。
他躺回了床榻上，却是丝毫没有困意。
他的脑海之中不受控制地浮起方才沈清忧过度苍白的脸色。
是因为自己把她丢到了冷水里，所以她受凉了？
这个念头一闪过脑海，贺凌御瞬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。
早已经决定今生各归各位，她受不受凉又与自己有何干系！
沈清忧被送回了清忧阁，昏沉之中感觉有人喂了汤药给自己，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。
她睡得很沉，迷糊之中梦见被爷爷揽在怀中。
爷爷赤红着一双眼与她说：“清忧儿，别怕，爷爷在呢。”
沈清忧恍惚忆起，那是傅宁廷露出真面目的时候，他们爷孙自那时候开始就相依为命了。
“爷爷。”沈清忧无意识地喊了一声，陷入了更深的沉睡之中。
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，一道娇柔的女音在耳边啜泣：“爷爷，都是我的错，我对不起姐姐……”
沈清忧一个激灵，猛然翻身坐起。
床榻边上，坐着一个素衣白裙的少女。
少女的面容娇柔温婉，人畜无害，此时已经满眼含泪，“昨儿……是我将傅宁廷放进来的，他与我说太久不见姐姐，很想念，只见姐姐一面就走，我便带他到了姐姐跟前去。”
“可谁知——是我太傻了。”傅棠一边说着一边泪流满面，“我明知他是什么样的人，竟然还信了他的话，害得姐姐差点出事！”
沈老爷子叹了口气说：“是那傅宁廷太过狡诈，你这孩子单纯，哪里是他的对手？”
那素衣白裙的少女便啜泣着趴到沈老爷子膝头不断懊悔和自责，反倒还要沈老爷子宽慰她不要想太多，沈清忧和他都不会怪她。
沈清忧看着这一副画面，自己都无法相信，自己能够这么冷静。
她静静地等着那娇柔的白莲花哭够了，才轻声说道：“你不但放他进来，你还劝我吃他带的糕点呢，棠棠，这事儿你忘了？”
“姐姐——”傅棠哭道：“我不知道那个糕点有问题！”
“是吗？”沈清忧轻笑发问，眼底却一片冷然，“我吃之前你不知道糕点有问题，我吃了糕点昏迷之后，你也不知道糕点有问题吗？”
沈清忧缓缓发问：“我晕过去的时候，身边只有你和傅宁廷两人，妹妹，你与我说一说，傅宁廷到底是哪里来的本事，把昏迷的我，当着你的面从沈家带走的，嗯？”
傅棠僵住，“姐姐，你这是怀疑我？！”
“我只是好奇，沈家那么多的仆人，护院更是无数，你随意喊一声，便有人冲过来把傅宁廷打出去，可你没有。”沈清忧视线幽冷地看着她：“你为什么没有？”
傅棠急切地说道：“他说姐姐可能身体不适，要送姐姐去医馆就诊，我——”
“姐姐——”傅棠仓皇看了沈清忧一眼，转身就扑跪在沈老爷子面前，声泪俱下：“真的不是我，爷爷，我当时慌了神，我——”
“住口！”沈清忧听着那一声一声的“爷爷”和“姐姐”只觉得无比反胃。
“我昏迷了，你又慌了神，所以你就把我交给他了？甚至连个婢女都不派去跟着……”沈清忧声音骤然转冷，“你可真是个把我放在心上的好妹妹。”
傅棠母亲早死，跟着傅宁廷的其他妾室一起生活，自小到大受了无数欺辱。
八岁那年，被沈清忧看到了，觉得可怜就带回了沈家来。
沈清忧和沈老爷子对傅棠极好，几乎可以说是放在手心宠着她，然而他们的真心对待，反倒养出了一头披着羊皮的豺狼。
前世，就是傅棠帮着傅宁廷把沈清忧给卖了，等沈清忧入京之后，又在爷爷药中下毒，谋算爷爷性命和沈家产业。
爷爷？
傅棠怎么配喊这两个字！
沈老爷子的视线从激动的沈清忧身上转向傅棠，浑浊的眼中神色复杂。
傅棠惨白着一张脸跌到地毯上。
她万万没想到，沈清忧今日这样的敏锐，几句话说的如此犀利，还引起了老东西的怀疑！
可她现在还有要事没办完，绝对不能失去他的信任！
傅棠忽然咬紧牙关，朝着沈老爷子道：“看来爷爷是不信我了……既然这样，那我便用自己的性命给姐姐赔罪。”
话音落，她决绝地撞向了不远处的铜炉。
她动作快，婢女又离得远，没来得及阻拦，直接便撞的头破血流，昏了过去。
“小棠——”沈老爷子一声惊呼，“你们还愣着干什么，快点把二小姐扶起来，快——”
一阵手忙脚乱之后，傅棠被抬了下去。
“清忧儿——”沈老爷子神色更加复杂地转向沈清忧，“这件事情爷爷一定会彻查，不会冤枉了任何人，也绝对不会放过害你的人！”
“嗯。”沈清忧抓着沈老爷子的衣摆。
那模样，像是被傅棠撞头自杀给吓到了。
然而低垂的眼帘之下，眼底却是一片冷然。
一个对自己这么狠的人——
亏得她前世竟然以为傅棠就是一朵娇柔温婉的小白花，受不住任何风吹雨打，她还自告奋勇要护她一辈子？
何其可笑。
但傅棠到底在沈家八年，爷爷对她一向是真心的疼爱。
现在不适合逼得太紧，起码要给爷爷一点点时间缓冲一下。
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去，就会生根发芽，！
沈清忧转向沈老爷子，眼眶含泪，无比认真地说道：“爷爷，我真的没有冤枉她，当时她劝我吃了那糕点，根本就没拦傅宁廷一下，任由他将我带走……”
说完这句话，沈清忧声泪俱下。
“爷爷都知道，知道……”
沈老爷子揽着沈清忧安抚着，满眼慈爱的安抚着。
此时想到不久前，沈清忧面不改色地和他商议贪污案和送傅宁廷去行馆的事情，怕都是强撑着吧？
她一个小姑娘，遇到那种事情怎么能不怕？
沈老爷子想着，对沈清忧越发心疼，对那傅宁廷也越发愤怒。
他陪了沈清忧很久，等着她喝了药，又睡了下去，才招呼贴身的老仆进来吩咐：“你去仔细查查大小姐昨日出事前后的细节。”
“是。”老仆人领了命令，迟疑地问：“二小姐那边——”
“先请大夫来给她看看伤。”沈老爷子又说：“她身边的婢女，你仔细过问。”
他现在希望，傅棠和这件事情毫无干系，一切只是沈清忧太紧张了。
如若真的和她有关系——
傅棠是他掌心的肉，沈清忧却是他心尖上的那块肉，谁若动他的心尖，他便是拼上老命也不能与那人干休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