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了。

作者: |发布时间:2018-08-03 17:04 |字数:6085

时间过得很快,一天比一天冷了。

聂梓煊琢磨着给叶亭远买几件入冬的衣服,他们家虽然不像从前那么穷了,但哥哥还是保留着那龟毛小气的性格,不舍得花钱,来回就那两三套衣服换洗,都洗薄了。

这天学校开运动会,不用上课,她约着刘小忍一起去逛街买衣服。

给天仙哥买衣服这件事,他们仨从小就是一起。但易木凡去别的学校参加比赛了,这两天都不在,只好她们自己去。

到了商场逛了一会儿,买了件毛衣后,聂梓煊说:“这次木凡没一起来,才发现他还有点用处。”

“对啊!”刘小忍点头,“都没人帮咱们试衣服了。”

自从易木凡长高后,他们来给叶亭远买衣服,他还要兼职试衣模特。每次聂梓煊就拿部手机,放着叶亭远的照片挡住他的脸,看看穿衣效果。虽然易木凡都会大喊“真是奇耻大辱”,但还是一次次忍辱负重。

想到这儿,两人都乐了。刘小忍在QQ上给易木凡发了个“祖国人民需要你”的表情,他很快就回复了,大意是知道少爷我的好了吧,以后要对我客气点。

“嘚瑟,给点颜色就开染坊。”刘小忍不满,“难道咱们离了他就买不成吗?”

她嚷嚷着:“煊煊,等会儿,我要看看有没有身材跟天仙哥差不多的顾客,叫他帮咱们试一下。”

“不用这么麻烦啦!”

“我就是要打他的脸,最好找个比他帅的!”

聂梓煊摇头,不理会这俩活宝,专心地挑衣服。

她很喜欢给哥哥买衣服,她租书赚的钱除了存下来的,大部分就是给他买衣服。因为哥哥太小气了,连给自己买身衣服都舍不得。

她挑衣服也很仔细,除了看款式,还会看面料,看线头做工,想象着叶亭远穿上去会是什么样子。不过感觉叶亭远穿什么都好看,毕竟她的哥哥那么帅!

刘小忍看她一脸专注的模样,趴到她的耳边,小声说:“煊煊,你好认真啊,看你就像给男朋友挑衣服一样。”

聂梓煊脸一红,心莫名地快跳了几下,有些害羞又有些甜蜜。她娇嗔地打了她一下:“瞎说什么呢,这么贵,当然得看认真点了。”

“哦——”刘小忍故意打趣她,又握拳,“那我一定要帮你找个好模特。”

她四处观望起来,还真让她找到一个。那人在对面的一家店里,看不清相貌,但背影很高大,看起来跟叶亭远差不多。

刘小忍眼睛一亮,跑了过去。

聂梓煊挑了件黑色的中长款大衣,看了价格,倒吸一口气,真贵啊。但面料摸着又极为舒服,款式也很好看。

哥哥穿上去一定跟明星一样,聂梓煊越看越喜欢,摸了半天,还是咬咬牙,一分钱一分货。她拿起衣服,问:“小忍,你看这件怎么样?”

她一回头,手上的衣服差点掉到地上。

刘小忍正带着一个大男孩走进来,那男孩别人不认识,聂梓煊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,他简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,只是长大了,五官长开了,更俊美了。

邓、松、樵!

聂梓煊心一惊,手上的衣服也吓得掉到地上,她赶紧蹲下身去捡。

那男孩也是一愣,有些错愕地看着聂梓煊,漂亮的眉皱起来,有些疑惑地问:“你……”

聂梓煊没再看他,把衣服随便一挂,拉着刘小忍就往外走。

“咱们去别家店看看。”

“煊煊,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刘小忍被拉着往前走,一脸不解。

聂梓煊没说话,也不敢回头看。她先是快走几步,拐了个弯,就拉着刘小忍一路狂奔。跑出商场后,她又胡乱上了一辆车,没报地址,只说:“快走,师傅,快走!”

刘小忍被吓到了,很茫然地问:“煊煊,你怎么了?”

聂梓煊没法说,也不能说。她只说:“小忍,我还有点事,你自己先回学校。”

说着,她让司机找个地方把自己放下,就打算匆匆下车。

刘小忍拉住她,发现她的手都在颤抖,开口问:“煊煊,你没事吧?”

“没事。”聂梓煊勉强笑了一下。

她下了车,头脑里乱成一团,怎么办?

邓松樵有没有认出自己来?一定认不出来了,十年了,她跟小时候都不太一样了。小忍是叫了她一声煊煊,但叫煊煊的人多得是,况且就算他认出她来,邓松樵小时候就这么讨厌自己,一定也是不会告诉爸爸的吧……

是的,肯定会是这样的。聂梓煊不断地告诉自己,可她却控制不住地颤抖,心乱如团。她打了车,报了叶亭远公司的地址,直觉告诉她,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叶亭远。

聂梓煊一路上想了好多,要告诉哥哥吗?她和邓松樵只是匆匆一面,他未必认出了自己。可不告诉他,万一邓松樵去报警,或者告诉了爸爸怎么办?

聂梓煊的脑子里乱成一团,头昏脑涨地到了叶亭远上班的公司,跟前台说自己要找叶亭远。

“你是叶帅的妹妹吧?”前台是个漂亮姐姐,热情地带他进去。

叶亭远正在上班,看到她有些讶异,快步走了过来,不解地问:“煊煊,你怎么来了?”

他的口气听起来很平淡,眼里却闪过一丝担忧。他清楚,煊煊很独立,没有事情是不会来找自己的。

一看到他,心里七上八下的聂梓煊总算松了一口气,她没说话,只是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,然后紧紧地攥住。

她的手很凉,叶亭远没再问,而是把她牵到他的座位上,说:“在这儿等我,我去请假。”

聂梓煊点头,这是她第一次来哥哥上班的地方。就一家很普通的公司,隔出一个个小格子间,每个人桌上都放着电脑,大多数男员工的桌面都乱七八糟的,就叶亭远的收拾得很干净,放了几本书,还有一小盆仙人掌。仙人掌是她买的,现在已开了两朵蓝紫色的小花。

太娇弱了,就像她和哥哥,别人随便揉捏一下,他们就会被打败。聂梓煊咬着唇,心想,一定要告诉哥哥。

叶亭远没过多久就回来了,把电脑一关,带着她离开公司。走到鲜少人走的楼梯间,他低头问:“煊煊,是不是有什么事?你今天不是要开运动会吗,怎么跑出来了?”

聂梓煊摇头,只说:“哥,回家。”

可一回到家,在门打开的一刹那,聂梓煊又改变主意了。

她一眼就看到屋子的全貌,每一样摆设和家具,她几乎都能说出它的故事来,在哪里买的,多少钱,有什么用。三年,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,虽然是别人随时都可以收回去的出租房,但对她来说,这就是自己的家,是自己和叶亭远的家。

她舍不得,舍不得又离开。她清楚,如果自己说出来,哥哥一定又会带着她逃。她不怕逃,却不想看哥哥又为自己四处奔波。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不注重学历还很赏识他的公司上班工作,他们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,能平静地生活,她在温陵还有朋友,小忍和木凡……

“到底怎么了?”叶亭远关上门,焦急地问,刚才他忍了一路没问。

聂梓煊笑笑,把满心的恐慌和焦虑压回去。邓松樵不会发现的,她这么安慰自己。然后她举起手中的纸袋,说:“其实没事,我给你买了件衣服,想让你试试合不合身,不喜欢现在就去退了。”

“就这样?”叶亭远还是觉得不对劲,见她点头又好气又好笑,很是无奈地问,“刚才怎么不说?”

“你们公司人那么多,我不好意思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哎,你快去试试啊。”

“都说了不用给我买衣服,你还逃课。”

“运动会没关系的,你快去试试。”

聂梓煊把叶亭远推进洗手间。

她靠在墙上,眼睛有些疼,酸酸涩涩的,她张了张口:“哥。”

叶亭远应了,在里面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没事,”聂梓煊飞快把涌出的眼泪擦掉,说,“我就想叫叫你。”

叶亭远很快就出来了,毛衣很适合他,圆领修身的样式,把他衬得特别柔软又分外俊朗。

聂梓煊踮起脚,帮他整了整里面的衬衫领,看着面前帅气俊秀的青年,没忍住,一把抱住他,把脸贴在他的胸前。毛衣很柔软,她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,虽然又苦又涩,但充满了柔情的眷念。

叶亭远愣了一下,摸了摸她的头,轻声问:“煊煊,你到底怎么了?”

她很反常,今天一直很反常。

聂梓煊没回答,反而有些急切地问:“哥哥,我们会一直在一起,什么也分不开我们,对吧?”

这个问题,小时候她经常问,她总是充满恐惧,没有安全感,怕哥哥扔下她。现在她长大了,很少问,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惶恐不安的小女孩。

叶亭远的心蓦地有些难受,看来他给的还是不够,让她担惊受怕。于是他张开双臂,抱住她,心疼地说:“是的,我们会一直在一起。”

聂梓煊心安了,抱着他久久没放开。

后来,聂梓煊曾无数次地想过,如果她当时告诉叶亭远自己遇见邓松樵了,之后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?

但人生没有如果,就算聂梓煊再怎么怨恨自己,也改变不了事实。她的一时贪恋,毁了叶亭远十年的苦心经营。虽然哥哥从不怪她,可聂梓煊还是恨,恨自己总是太贪心,明明知道他们就像一艘漂泊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,还想妄图安宁的生活?

但十八岁,渴望安宁有错吗?

如果没错,那错的又是谁呢?

聂梓煊回到学校,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。

不过什么也没发生,渐渐地,她也放心了。对嘛,都过去十年了,邓松樵怎么可能认出自己?

很快就要生日了,聂梓煊天天算着日子,想着哥哥会送自己什么礼物。她什么都无所谓,就想要哥哥的一年一画。他现在已经很少画了,说没练,手都生了,但聂梓煊只要他画的。

很快就到了生日那天,聂梓煊从前一晚就开始期待,结果她等到第七节课,叶亭远别说打个电话,就连一条短信都没有发。

有了工作就忘了妹妹,聂梓煊很不高兴,非常不高兴,就算刘小忍和易木凡给她庆生了,她也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。这可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啊,成人礼!

我再也不理他了,也不和他说话了,聂梓煊打定主意,心里委屈极了。但刚放学,就收到一条“我帮你请假了,在校门口等你”的信息,她马上像归巢的鸟儿般飞奔过去,连约了小伙伴一起吃饭都忘了。

易木凡看着她离开的背影,神色复杂,半晌才嘀咕一句:“叛徒!”

刘小忍看看聂梓煊的背影,又看看易木凡,最后拍拍他的肩,安慰他:“那是天仙哥。”

聂梓煊到了校门口,看到叶亭远果然在门口。

他坐在摩托车上,难得穿了一身很显年轻人朝气的牛仔装,笔直的长腿支在地上,抱着安全帽不知在想什么。他潇洒自在的样子引得路过的学生不断回头,连男同学眼里都有掩饰不住的羡慕。

哥哥好帅!聂梓煊又故意放慢脚步,装出一副平淡的样子。

一看到她,叶亭远马上露出和煦的笑容,笑容满面地问:“来了?”

“这才想起我啊?”聂梓煊表示很不满。

看到小公主不高兴了,叶亭远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头:“你不是要上课吗?”

“哼哼。”聂小公主表示不接受,但还是接过安全帽,跨上摩托车,搂住他的腰。

风很大,公路沿线的草木被吹得枝叶招摇。聂梓煊靠着哥哥宽厚的背,却一点都不觉得冷,反而感觉很温暖,还很幸福。

叶亭远带她回了家,他已经什么都准备好了。生日蛋糕,还有每年必点的KFC。

聂梓煊看了很高兴,其实生日一点都不重要,她就是想和哥哥一起过。不过她还是板着脸,伸出手:“礼物呢?”

叶亭远拿她没办法,递上一张素描。

画的还是她,十八岁的她,趴在沙发上,眼睛圆溜溜的,像一只小鹿,清澈干净,无害无辜。画上写着:煊煊,十八了。

聂梓煊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,赞赏地看他一眼,笑眯眯地道:“算你过关!”

说罢,她飞快地跑到卧室,把画藏在自己的大相册里。

这样的画她有十张,她在画中一年年长大。以后,她还会满十九岁、二十岁……哥哥都会陪着她,都会和她在一起。

他们吹蜡烛,许愿,吃蛋糕。

聂梓煊的愿望还是没变,她许愿,希望我和哥哥都能长命百岁,永远在一起。

她看着烛光照耀中的俊秀的男子,心里充满了幸福的安定和暖意,有哥哥在,真好。

但今天叶亭远的心情却显得有些沉重,见她闹得差不多了,瘫坐在沙发上,于是他走过去,蹲在她身边,平视她,神色凝重。

“煊煊,有件事,我想告诉你。”

“啊?”聂梓煊应了一声,没在意。

“我之前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,但你现在十八岁了,我不能再瞒你。”

“什么?”聂梓煊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对劲,心悬了起来,哥哥鲜少这么严肃。

“关于你妈妈。”叶亭远沉声道。

关于张老师的离世,当年聂梓煊只有八岁,太小,还不懂事,叶亭远一直想告诉她事情的始末,但打心底里又不想告诉她。因为他怕,怕她怨自己、恨自己,可是不行啊,煊煊有权知道发生的一切。

没等煊煊说什么,叶亭远就把事情一鼓作气地说出来。他怕不一口气说出来,自己就再没有勇气开口。他从那场震惊全国的龙卷风说起,说自己担心奶奶,不顾张老师的阻挡回家,后来张老师为了救自己,一起被埋在了废墟里。

说着说着,叶亭远的眼睛就红了。他仿佛回到十年前那无边的黑暗里,他感觉到张老师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,断断续续地跟他说着,要照顾小煊儿……

“所以,”叶亭远哽咽了,眼睛通红地说,“那时我去看你,邓松樵说你妈是我害死的,其实他也没说错,是我害了张老师。”

说完,他抬起头,自责地看着聂梓煊,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话都是徒劳,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。

聂梓煊蒙了,她没想到叶亭远会跟自己说这些,在她的十八岁生日,她的成人礼,她有些崩溃。其实当年关于妈妈的离世,她多少是懂一点的。但这些年她一直迷迷糊糊不去想,也不去问。可哥哥为什么要这样,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,他是要自己恨他、怪他吗?还是要逼自己离开?

她猛地站起来,失控地大喊: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我不想知道,妈妈都去世这么多年了,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让我难过……”

她哭了,流着泪,喃喃道:“我不想知道,我不想知道……”

他们就这样,她毫无芥蒂地依赖他、信赖他,不是很好吗?

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叶亭远只会说这句话,他也觉得这声道歉苍白无力,可除了道歉,他还能做什么呢?

聂梓煊听不进去,捂住耳朵:“我不想听,你也没有对不起我……”

她趴在沙发上哭了起来,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。她不想听,也不想看到他。

叶亭远看着她,想安慰她,像过去十年那样,拍拍她,抱抱她。可他没有立场,也没有资格。他凝视了她好久,最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颓废地往外走,关上门,离开了。

聂梓煊听到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,心一惊,他走了吗?她想去追,又觉得不行。这样,会对不起妈妈……

她该怨他、怪他、恨他吗?

该的,可是她不怨他、不怪他,也不恨他。

虽然她也想,理智告诉自己,都是他的错。可她就是不想,她本能地拒绝怨恨哥哥。

聂梓煊趴在沙发上哭了很久,直到哭得睡过去,再醒来,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。天依旧是黑的,冬天的寒风呼呼地刮着,客厅里还保持着过生日的样子。

哥哥呢?聂梓煊的第一念头就是这个。她兀地想起,哥哥说出了妈妈去世的事,然后,他就走了。

他还没回来,去哪儿了?这么晚?

聂梓煊一下子慌了,她想打电话问一下,却又放下手机。直觉告诉她,哥哥不会走远的。果然,她一打开门,就看到叶亭远坐在门外,背靠着墙壁,无神地望着前方,满身疲倦。

一看到他这样,聂梓煊的心就软了。她蹲下来,碰了碰他的脸,颤声问:“哥哥,你冷吗?”

话音刚落,她的眼泪也落下来。

叶亭远摇了摇头,沉默地看着她。

骗人,明明这么冷,又冰又凉,聂梓煊把他拉起来,他的脚蹲久了,还踉跄了一下。她扶住他,顺势抱住他,紧紧地搂着他:“哥,这样就不冷了。”

小时候,他打地铺,她总爱下去和他在一起,说,哥,两个人就不冷了。

他就抱着她,一手拿着书,一手拍拍她,哄她睡觉。醒来时,她总在自己床上,暖暖的,身上盖着他的被子,他就在阳台的小厨房为她做早餐。听到动静,他就探过头来问,醒了?快洗洗,吃完去上学。

他们已经相依为命十年了,像两只冬日偎依着取暖的小动物,像两棵夏天迎着烈日向上生长的树。她习惯依赖他、信任他,到哪儿都有他。聂梓煊不明白,如果这样的陪伴都不能消除命运的捉弄,那世间还有什么可信的。

她更用力地抱着他,哽咽道:“哥哥,我们回家。”

她没有家,是他给了她一个家,如果没有他,她不会是现在阳光开朗的聂梓煊,而是一个讨人嫌的拖油瓶,一件被父亲随意打骂的物品。只有在他身边,她才是他的亲人、妹妹、最在乎的人。

叶亭远伸手抱住她,痛苦地闭上眼睛,心里又有些解脱,眼泪从眼角滑过。

他想,那个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了,他终于可以安心地迷恋世间的阳光、风雨,还有煊煊的信赖和对自己的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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